黄薇薇 译笺 | 阿里斯托芬《财神》之“好人应该交好运”

财 神

[古希腊]阿里斯托芬 著

黄薇薇 译

183页，48.00元，2021年3月

华夏出版社

编译说明

《财神》是阿里斯托芬最后的作品。故事讲述了一个普通农民，出于私人目的去找太阳神阿波罗，询问他的儿子究竟应该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，因为他发现，过正义的生活会越来越穷，不义的生活却会越来越富。阿波罗的神谕显示：出了神庙，遇到的第一个人，要紧紧地跟随他，把他带回家。克瑞穆罗斯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这个神谕，把遇到的第一个瞎眼乞丐带回了家，却发现乞丐就是财神本人。

但是，财神又瞎又穷，如何让他致富？唯一的方法就是让财神恢复视力，与正义之人永远在一起。因此，克瑞穆罗斯的私人愿望变成了公共计划，他不只是要让自己和家人有钱且正义，还要让天下所有正义的穷人都有钱，让所有赚取不义之财的有钱人都变成穷光蛋，换言之，克瑞穆罗斯要实现一种理想社会的普世财富观。

乍一听，这个愿望不仅适用于当时的雅典，也适用于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。不少人不梦想着一夜暴富，不少家庭梦想着摆脱贫穷，但是，克瑞穆罗斯计划的独特之处在于，没有人想着，一夜暴富的前提是持守正义，也没有家庭想着，脱贫致富的途径靠劫富济贫。因此，克瑞穆罗斯的计划既激进，又保守。

要让天下所有正义的穷人有钱，显然无法依靠人力实现，财神的出现，保证了计划的实施。但是，财神也只是让有钱人的钱流入了穷人家而已，并没有让社会总财富得到增加。换言之，财神的出现，只是对社会财富进行了重新分配。

克瑞穆罗斯认为，他的愿望是对人类最好的计划，因为让财神恢复视力，帮助好人而远离坏人，让正义之财进入正义的家门，正义之人就会有钱且正义，而不义的有钱人就会失去财富，受到相应的惩罚。但是，事情的结局却告诉我们，克瑞穆罗斯的愿望并没有完全达成。财神恢复视力后依然没有分辨能力，他不是让所有正义之人变富，而是让所有穷人都变富，有的穷人有钱后也过上了无所事事的懒散生活，社会秩序和伦理道德依然没有得到很好的改善。

简言之，剧本结尾虽然让克瑞穆罗斯大获成功，实际上却证实了财神的观点：财富与正义难以兼得；同时也证明了穷神的警告：贫穷（或匮乏）才是创造社会财富的动力。

我们不能说，阿里斯托芬通过这个剧本是要说服观众，甘于贫穷、守住贫穷（毕竟所有的雅典人都希望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过来，回到以前的盛世）；其实，阿里斯托芬想通过这个故事，引发观众思考财富与德性的问题：正义该不该得到回报？正义究竟应该依附在财富身上，还是依附在财富的拥有者身上？财富、贫穷与正义究竟有怎样的关联？这是《财神》对当时雅典观众的灵魂拷问，但对于今天的我们，依旧具有启发性。

阿里斯托芬半身像

阿里斯托芬的剧作自公演后，剧本也开始在民间流传，一直到罗马时代。据说，在尼禄和哈德良统治时期，若想在地中海周围收集阿里斯托芬的剧本并非难事。日耳曼人入侵之后，罗马帝国瓦解，阿里斯托芬的剧本随之迁入拜占庭。但此时仅有部分莎草纸残篇留下。直到公元9世纪，阿里斯托芬的作品才重现于世，出现了11个剧本的完整雏形。但由于年代久远，加之抄写员失误，同一个剧本往往会出现多种抄件，某句台词究竟应该归属哪个角色，属于同一诗行还是不同诗行，各种抄件之间也总有差异。

据统计，阿里斯托芬流传下来的11个剧本有240多种不同的抄件，分别收藏于世界各地的图书馆。其中以Ravennas和Venetus收录的本子（简称R本和V本）为善。R本是最早的手抄本，可能抄写于10世纪，收集了阿里斯托芬11个剧本的各种抄件；V本收录的各种抄件大概抄写于11或12世纪，但仅含7个剧本。

就《财神》而言，在拜占庭时期，就有148种抄件，是当时最流行的剧本，且在R本和V本中数量最多。在帕力欧根王朝（Paleologan，即1261-1453）时期，但凡含有阿里斯托芬两个剧本以上的抄本，几乎都以《财神》为首，且多为三剧连排：《财神》《云》《蛙》。这代表了中世纪的口味。

阿里斯托芬《蛙》插图

此后，从现存文献来看，阿里斯托芬11个剧本中，唯有《财神》从16世纪开始就一直备受瞩目，无论抄件还是译本，都比其它剧作更受欢迎。就译本而言，在意大利：1501年，帕尔玛（Parma）出现了《财神》的拉丁译本（三音步诗体），之后又出现了马提塔努斯（Coriolanus Martitanus）翻译的《财神》和《云》的拉丁译本。到1550年时，《财神》在意大利已经有了近10个拉丁译本。在西班牙：1530年，出现了《财神》的第一个西语本。在法国：1549年，七星社巨头之一，龙萨（Pierre de Ronsard）把《财神》译成了法语。在英国：1651年，《财神》出现了第一个英译本。在德国：1613年，斯特拉斯堡出现了《财神》的第一个德译本，但直到200年后（即1821年），才有了阿里斯托芬全集的德语版面世。

可以说，《财神》一直是各个国族的宠儿，只是到了现代，大家才认为，《财神》是阿里斯托芬最不起眼的剧本：剧情不那么惊世骇俗，人物也平淡无奇，风格也没了辛辣之气。

其实，理解《财神》的关键，在于理解克瑞穆罗斯计划的实质和结果。作为阿里斯托芬最后一个剧作，倘若我们只停留在旧谐剧的转型上（结构精简，故事世俗，去政治化），无疑会偏离阿里斯托芬创作谐剧的本意——教育邦民，让城邦更好。此乃谐剧之正义，也是阿里斯托芬几乎在每个剧中都要传达的信息。

本稿完全依据霍尔（F.W. Hall）和吉尔达特（W.M. Geldart）编订的希腊文本（F.W. Hall and W. M. Geldar, Aristophanes: Aristophanes Comoediae, vol. 2, Oxford: Clarendon Press, 1907）迻译。

译文主要参考了罗杰斯（B. B. Rogers）收入“洛布丛书”的希英对照本（Aristophanes III：with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B. B. Rogers: The Lysistrata, the Thesmophpriazusae, The Ecclesiazusae, The Plutus,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, 1925）以及奥尼尔（Eugene O’Neill）的英译本（Eugene O’Neill, Aristophanes’ s Wealth. The Complete Greek Drama, vol. 2, New York: Random House, 1938）。

部分注释参考了近年来最受推崇的佐默施泰因（A. H. Sommerstein）的笺注本（A. H. Sommerstein: Aristophanes’ Wealth, Warminster: Aris & Phillips, 2001）。

部分疏解参考了施特劳斯的《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托芬》，李小均译，华夏出版社，2011年）。

本稿依据情节脉络，以“财神得到医治”为转折，对十个场次的内容做了大致划分（五个部分），并在每个场次中给出了小节标题，以便呈现一个清晰的结构和纲领。本稿体例和行码也完全依据霍尔和吉尔达特的牛津编本，原文既是对话，也是诗行，之所以出现阶梯形排列是因为说话人发生了转换但音步未断。

译文摘选

正论：好人应该交好运

克瑞穆罗斯：

我认为这显而易见，人人都知道，

[490]好人交好运是正当的，

坏人和不敬神的人则相反。

我们怀着这样的愿望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

既漂亮又高尚，有利于一切工作的计划。

要是财神马上就能看得见，而不是瞎着乱逛，

[495]他就会走向好人，不再离开，

他会离开坏人和不敬神的人，然后会让

所有人都变得善良、富有、敬拜神明。

还有谁能给人类找一个比这更好的计划呢？

布勒普西德谟斯：

没人，我给你作证，不用问她。

克瑞穆罗斯：

[500]我们人类现有的生活，

谁不认为它很疯狂，甚至中了邪呢？

许多坏人富有，

发不义之财，而许多好人

却遭噩运，食不果腹，与你相伴一生。

古希腊陶罐上描绘的狂欢歌舞场景

[505]所以我说，若财神看得见，就会阻止她，

这就是更能给人类带来好处的办法。

克瑞穆罗斯作为正方，首先抛出自己的观点。他第一次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计划，这个计划早已超过了阿波罗的神谕。计划虽然改变了，但他求神的初衷依然没有变，他只是扩大了原来的计划，他不仅想要他的儿子正当地发财，还想要天下所有正义的穷人都发财。现实生活告诉他，正义的人受穷，不义的人却富裕，这不正当，原因是财神瞎了，要恢复正义，就得恢复财神的视力。只要财神看得见了，就会离开坏人，走向好人，好人不仅能够生活顺遂，还会更正义、富有、虔诚。

穷神：

所有人中最易受引诱的、脑子不健全的人啊，

你们两个老头，胡说八道、神经错乱的一对！

你们想的事若成了，我觉得对你俩没啥好处。

[510]若财神重见光明，把自己平分了，

那就没有人钻研技艺，也没有人研究智慧了。

一个都没有，若这两样因你们而消失，

谁还愿意制铜、造船、缝补、制轮，

或者做鞋、造砖、洗衣、制革呢？

[515]谁又来用犁耕地，收割地母的果实，

如果你们可以啥都不管，懒散度日？

克瑞穆罗斯：

你胡说八道！你刚才算在我们身上的一切，

我们的侍从会操劳。

穷神：

你从哪里得到侍从呢？

克瑞穆罗斯：

我们可以用银子买吧。

穷神：

但首先，谁会来卖呢？

[520]要是他有了银子。

克瑞穆罗斯：

想赚钱的商贩呀，

他会从色雷斯来，那里的人贩子非常多。古希腊色雷斯地区的小银马币正反面

穷神：

但首先，绝不会再有什么人贩子了，

照你说的。既然富了，谁还愿意

冒着生命危险来干这事儿？

[525]那你自己就必须去耕地、挖掘，操劳别的事，

你会过着比现在更苦的生活。

克瑞穆罗斯：

但愿落到你头上！

穷神：

你也不能睡在床上，因为没有床，

也没毯子。谁有了金子还愿意来织呢？

你领回一个新娘，也没点儿香油涂涂抹抹，

[530]也没鲜艳昂贵的衣服把她打扮地花枝招展。

如果你缺少这一切，变富了又怎样？

你们需要的一切都因我才容易得到，因为我

像个女主人一样坐着，

强迫手艺人因匮乏和贫穷寻求谋生之道。

穷神反驳克瑞穆罗斯，财神恢复视力，走向好人，平均财富之后，取消的不是贫穷，而是技艺，乃至于智慧。当所有人都有钱了，就不会去劳作；不劳作，就不会有劳动成果。因此，平均财富之后，意味着将没有物品。也就是，即便有钱，也买不来物品。克瑞穆罗斯立即说，奴隶和侍从身份不变，所有的劳作仍可以由他们承担。但人人有钱之后，就不存在政治身份的差异，此时也就没有了自由人与非自由人的区别。奴隶买卖也就自然取消。因此，为了生存，有钱之后的人们，必须亲自耕种，自己自足，那就会过得比以前更辛苦。

在柏拉图的《会饮》中，第俄提玛提到过“爱欲”的母亲，名字就叫“珀尼阿”（也就是我们的穷神），其主要特征就是匮乏。穷神珀尼阿在阿芙洛狄忒的生宴上，与喝醉酒的“富神”波若斯睡了一觉，此后便诞下了“爱欲”。穷神与富神的结合使得“爱欲”同时兼具母亲和父亲的性情，即他从母亲那里传承了匮乏，又从父亲那里传承了美好。因此，“爱欲”的实质就是一直处于对美好之物的匮乏和欲求当中。参柏拉图，《会饮》203b-e，刘小枫译，收于《柏拉图四书》，华夏出版社，第232-233页。

克瑞穆罗斯之前说，财神是“一切技艺和发明”的源头，他认为人们从事工作、钻研技艺，都是因为爱欲财富，但现在看来，他没有明白，爱欲财富，其实就意味着对财富的欠缺和欲求，说到底，人们还是因为“穷”（匮乏）才干活，因此，就这一点，克瑞穆罗斯没法反驳穷神。

克瑞穆罗斯：

[535]你能提供什么好处？澡堂里烫的泡，

挨饿的孩子和老妇，我给你数不清的虱子、蚊子和跳蚤，它们在人头上盘旋，嗡嗡地叫，吵醒人并说道，“你要挨饿了，还是起来吧！”[540]此外，把破布当衣服；铺上芦苇垫子当床，能把睡着的人弄醒；把臭烂的灯芯草席当毯子；把大石头当枕头放头下；把锦葵芽当面包吃；把干萝卜叶当大麦粑粑吃；[545]把打破了的瓦罐盖子当凳子；把坛子的碎片当揉面板。难道这些就证明了

你是给人类带来所有好事的原因？

克瑞穆罗斯开启了第二回合，就算穷神才是一切技艺和劳作的根源，但贫穷本身给人带来的不是好处，而是坏处，贫穷并不像穷神说的那样能够让人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，贫穷让人一无所有。

穷神：

你说的不是我的生活，你挑剔的是乞丐的。

克瑞穆罗斯：

所以我们才说“乞丐是贫穷的姐妹”嘛。

穷神：

[550]你们认为狄奥尼索斯跟忒拉绪布罗斯一样。我的生活没遇到过。宙斯在上，以后也不会。你说的乞丐，过着一无所有的生活，而穷人则过着省吃俭用、一心工作的生活，他没有多余的钱，但也不缺什么。

“狄奥尼索斯”是叙拉古僭主，“忒拉绪布罗斯”则是雅典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。

穷神反驳说，克瑞穆罗斯说的“一无所有”指的是乞丐，穷人不是乞丐。此时，她抛出了自己对于贫穷的定义，贫穷不是匮乏，穷人有且仅有必需品，穷人不缺什么，穷人不会匮乏。这个说法显然与她之前的论证自相矛盾，不仅让她在这一回合败下阵来，连带推翻了第一回合的论证。第一轮辩论，克瑞穆罗斯胜。

克瑞穆罗斯：

[555]德墨忒耳啊，你讲的那种人生活多幸福呀！

省吃俭用、操劳度日，却没有留下棺材本。

驳论：贫穷让人更正义

穷神：

你是想搞笑和讽刺，不是想认真对待。

你不知道，让人在身心两方面都更好的是我，

不是财神。因为在他身边的人都患有脚痛风，

[560]大腹便便、小腿粗壮，而且胖得离奇。

而在我身边的人却很瘦，马蜂一样蛰敌人。

克瑞穆罗斯：

一定是因为饥饿，你才把他们弄成了马蜂样。

穷神：

我最后还可以谈谈审慎，我将向你俩表明，

跟我一起的人规矩，跟财神一起的人放纵。

克瑞穆罗斯：

[565]小偷小摸和入室盗窃都是有规矩的了。

布勒普西德谟斯：

宙斯在上，要是他没被发现，怎么没规矩了？

穷神：

再瞧瞧城邦里的政客们，他们还是穷人的时候，对人民和城邦都很公正，一旦他们从公款中富起来，就变得不公正了，

[570]他们图谋着与城邦和人民为敌。

克瑞穆罗斯：

你说的这些不假，虽然你恶言恶语，

但你最应该死，不要自鸣得意，

因为你试图说服我们，

穷神比财神更好。

穷神：

关于这一点，你也没能驳倒我，

[575]不过是胡说和扑腾罢了。

第一轮辩论，穷神败了，现在她抛出反方的观点：倘若贫穷不能给人提供充足的物资，却能让人在德性上占上风，与贫穷为伍的人在身心两方面都很健康。首先，贫穷不会让人生富贵病；其次，贫能穷让人循规蹈矩，不干违法的事儿。与穷神在一起的人像马蜂，马蜂不仅腰身很细，而且蜇人很疼。马蜂可以成为城邦的卫士，上阵杀敌，为城邦做贡献。克瑞穆罗斯没有办法否认这一点，只有有钱人才会大腹便便，也只有穷人才勇于上阵杀敌。这个论点让穷神略占上风。随后，穷神乘胜追击：财富只能让人越变越坏。最坏的时候，就是与人民和城邦为敌——要么窃国，要么叛国。穷神在此排除了穷人也会干偷鸡摸狗的勾当，她只抬出了富人最重大的罪行，但这一点克瑞穆罗斯也确实没法反驳，因为很少有穷人有能力干窃国卖国的事。第二轮辩论，穷神胜。

质辩：贫穷令人反感

克瑞穆罗斯：

为何所有人都逃避你？

穷神：

因为我要让他们变得更好呀。最好是去看看孩子们，他们逃避父亲，父亲却对他们最好。要分辨什么事是对的，就是这么困难！

克瑞穆罗斯：

你是说宙斯也不能正确地分辨最好的事，

[580]因为他有财神在手？

布勒普西德谟斯：

却把穷神送给我们。

穷神：

你们两个被眼屎糊了心志的老腐朽啊，

宙斯可穷啦，这一点我可以清楚地向你证明。要是他有钱，他自己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，怎么每四年才把全希腊人召集一次，

[585]宣布竞技得胜者时，给他们戴上的是野橄榄的花冠？他更应该给他们金的，要是他有钱。

古希腊奥林匹克运动会遗址

克瑞穆罗斯：

这就不言而喻了吧，他是尊重财神。

他节俭，不想花钱，

才拿装饰品发给得胜者，让财神在自己身边。

穷神：

[590]你是企图把比贫穷更可耻的事加在他身上，

要是他富有，却又如此吝啬和贪婪。

克瑞穆罗斯：

但愿宙斯毁了你，给你带上野橄榄的花冠。

克瑞穆罗斯打算做最后的反击，不管穷神如何让人在身心方面守法，穷神本身令人反感，让人拒斥和逃避，这又是什么原因？穷神说，人们总是逃避让自己变得更好的权威，结果就会变得缺乏辨识力。换言之，穷神让人清醒智慧，财富让人蒙昧无知，就像小孩躲避父亲一样。克瑞穆罗斯好像又没法反驳这一点，只好拿宙斯举例反驳，因为宙斯是所有人和神的父亲，所有人都崇拜他，靠近他，不会躲避他，他是人类的救主和保护人，指导人们生活，让人有分辨力，关键他还有钱。

在这里，有关克瑞穆罗斯对宙斯的看法，我们有必要总结一下。最初，作为一个虔敬的人，他认为宙斯是正义的；得知财神的遭遇之后，他发现宙斯并不正义，要想守护正义，宙斯的意愿是可以违背的；随后，为了说服财神留下，他甚至说，宙斯的权力和威力不敌财神，因为宙斯统治天神和人类依靠的是财神，所以宙斯是可以对抗的。

我们似乎看到了另一个庇斯特泰罗斯（阿里斯托芬《鸟》中的主人公，他说服鸟儿推翻了宙斯的政权，但最终让自己成为了人神共主）的身影，但克瑞穆罗斯没有那么极端，他的目的不是自己取代宙斯（尽管最后证明诸神的确因他闹了饥荒，但宙斯没有交出政权，也没有退位），他只是想贬低宙斯，抬高财神。所以，在他心里，宙斯仍然存在，即便没有财神支援，也不至于穷困潦倒。所以，他又把宙斯搬出来作证。

但是，穷神说，克瑞穆罗斯的观点老掉牙了，宙斯一直很穷，因为他在竞技会上给人颁发的奖品压根不值钱。克瑞穆罗斯却说，这不能证明宙斯贫穷，只能说明宙斯节约。穷神却说，克瑞穆罗斯的说法意味着宙斯抠门，克瑞穆罗斯竟公开指责宙斯吝啬和贪婪，就是渎神。克瑞穆罗斯毫无还击之力，穷神在这场辩论中又赢得了胜利。经过三次论辩，穷神最终在言辞上打败了克瑞穆罗斯。

结辩：贫穷是好事的根源

穷神：

你敢反驳说，你们得到的所有好事不是从穷神来的吗？

克瑞穆罗斯：

这可以去赫卡忒庙问问，

“赫卡忒”是一体三面的女神，即魔法女神，鬼魂女神和地域女神的合体。三个女神背靠背，脸分别面对三个方向，所以赫卡忒庙一般都设在三岔路口，也被称作道路女神，给赫卡忒供奉的都是最寒酸的食物，像狗肉呀，或最廉价的鱼等。

克瑞穆罗斯实在没有办法，最后把赫卡忒请出来，因为赫卡忒并不是奥林匹斯神，而是提坦神之一。她的权力远在宙斯之上，不受宙斯管控。既然以宙斯为例失败了，那就请出一个比宙斯更强大、更能区分穷富的神。然而，克瑞穆罗斯忽略了一点，赫卡忒虽然是宙斯的前辈，但她的神性是带有机运性质的，也就是她既可以给人带来好运，也可以给人带来噩运，与正义无关，纯属偶然。克瑞穆罗斯以赫卡忒为例，无疑是说，穷与富其实不是正义使然，而是机运。倘若如此，就与克瑞穆罗斯的计划自相矛盾，因为医治财神，把财神强行留在身边，实际上已经取消了机运，这种行为本身就不正义，他的理想和计划也就没了正义的基础。但他只想着压过穷神，没想过这个例子本身会让自己陷入不义。

[595]有钱和挨饿，哪个更好，因为她会告诉你，

那些有钱人每个月给她送一次餐，

穷人们还没等他们放下就把食物一抢而光。

但你现在就去死吧！别在咕噜

什么啦！

赫卡忒

[600]你说服不了我们，也别想说服我们。

穷神：

阿耳戈斯城邦啊，听听他都说了什么！

克瑞穆罗斯：

呼唤泡宋吧，你的饭友！

“泡宋”是个穷画家，之所以称他为穷神的饭友，是因为他吃得非常少，看起来瘦骨嶙峋。

穷神：

我会有怎样的遭遇？苦难的我呀！

克瑞穆罗斯：

滚旦吧！快离开我们！

穷神：

[605]我要去哪个地方？

克瑞穆罗斯：

去木枷里！不必磨蹭，

快去！

穷神：

总有一天你们还会把我

请回这里！

（穷神下）

克瑞穆罗斯：

[610]那你到时候再回来，现在滚蛋去吧！

对我来说，有钱更好。

让你一辈子抱头痛哭！

读到此处，我们可能会吃惊，这场辩论说到底是穷神赢了，穷神说出了生活的真理：如果不是因为匮乏，人们不会劳作，不会钻研技艺，因此，自然需要才是人类创造财富的必要条件，也就是穷神是财神存在的前提。可是，穷神最终仍然落荒而逃，人们不愿意接受穷神，也不愿意接受这个道理，为什么？在现实生活中，没有人喜欢穷神，赶走穷神是所有人的愿望；而且，就人们对财神的信奉来说，甚至不愿意接受穷神的存在。我们的剧本也不能让穷神存在。倘若穷神真的存在，依照神的属性，她就是不死不灭的，不可能消失。不管你承不承认，她都在那里，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改变。

但是，就我们的剧情而言，不赶走穷神，就不可能变富，整部戏就没有意义。克瑞穆罗斯想让所有正义之人变富，这本来就是想入非非，要实现它，就得借助超自然的力量，让财神恢复视力，永远留在他和正义者身边，但结果就是穷神彻底消失。所以，穷神必须被赶走，而且要在治愈财神之前，否则我们的剧情没法展开。

布勒普西德谟斯：

宙斯在上，我有了钱，真的

想跟孩子

[615]和老婆好好吃一顿，洗完澡，

抹了油，走出澡堂，

当着手艺人

和穷神的面大放臭屁！

克瑞穆罗斯：

这贱妇总算离开我们了。[620]我和你尽快带着财神去阿斯克勒比奥斯庙里睡一晚吧。

布勒普西德谟斯：

我们不要拖延，免得又有什么人

来阻止我们做有用的事。

克瑞穆罗斯：

（向屋里）孩子，卡里翁，你得去把被褥拿出来，[625]带着财神本人，依照习俗，

还有里面准备好的其他东西。

（克瑞穆罗斯和布勒普西德谟斯下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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译者简介

黄薇薇，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副教授，牛津大学访问学者，主要研究西方古典学、古典政治哲学，代表作有《阿卡奈人笺释》、《财神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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财 神

[古希腊]阿里斯托芬 著

黄薇薇 译

183页，48.00元，2021年3月

华夏出版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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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编辑：柳燕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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